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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4年5月2日 星期五

周夢蝶—以哲思凝鑄悲苦的詩人

周夢蝶—以哲思凝鑄悲苦的詩人     葉祝滿老師導讀

周夢蝶小傳

周夢蝶,原名周起述,河南浙川人,民國十年二月十日生。父早喪,由母養大。自小攻讀私塾,紮下良好的古文基礎,初中畢,即輟學,為圖書管理員及小學教員各一年。大陸棄守後,隨青年軍二0六師工兵營渡海來台。七年後除役,於台北武昌街明星咖啡屋前鬻書餬口,他在書攤前打坐沈思,常被朋友笑稱是「台北一景」,而當時有不少自費出版的書和賣不出去的雜誌,都是交給周夢蝶代銷的,因此他的書攤是當時許多嚮往文學的男女常徘徊之處,他的賣書生涯歷經了近二十年的光陰。現因衰病,已蟄居新店五峰山下,半日讀書,半日靜坐。 周夢蝶從軍中退伍後,認識了覃子豪、余光中等人,並加入藍星詩社,從一九五九年由藍星詩社出版第一本詩集《孤獨國》,奠定詩人地位。一九六五年再出版第二本詩集《還魂草》深獲好評,而經過近三十年的沈潛,他終於又出了《約會》及《十三朵白菊花》兩本的新作。周夢蝶對莊子十分崇拜,因此他的筆名便是取自《莊子》〈齊物論〉:「昔者裝周夢為蝴蝶,栩栩然蝴蝶也,自喻適志與!不知周也。俄然覺,則蘧蘧周也。不知周之夢為蝴蝶與,蝴蝶之夢為周與?周與蝴蝶,則必分矣。此之為物化。」除了以「夢蝶」為筆名之外,「蝶」也成為他詩中常用的意象。而平日鑽研佛經的他,也將佛理容入其創作中,成為其詩作的另一大特色。

周夢蝶的詩的分期與風格特色

(一)《孤獨國》時期(1953~1959)

《孤獨國》是周夢蝶的第一本詩集,本集的主要內容是呈現的是詩人自身的生活,及苦思冥想的體會,詩句中字字悲苦,句句孤寒,如第一首發表於日報的詩作〈無題〉「一朵憔悴的心花/葉葉飄繞在你窗下/不為偷吻你的綺夢/只為聽一兩聲木屐兒滴答……」流露出「寧靜孤絕」的美。本時期的作品,大多是訴諸於「想像」和「概念」,如〈詠蝶〉一詩中,作者相信自己是一隻蝴蝶而有,你的生命只是一個『痴』/你的宇宙只有一個『愛』/你前生定是殉情的羅蜜歐/錯認百花皆為茱麗葉之靈魂/最後一瓣冷紅殞落了/你的宇宙也隨著給埋葬/秋雨秋風作了你的香塚/可有朵朵花紅為你弔徠?」或是在〈默契〉第二段一樣有同樣溫馨與哀怨夾雜的象徵「每一閃蝴蝶都是羅蜜歐痴愛的化身/而每一朵花無非茱麗葉哀怨的投影/而當二者一旦猝然地相遇/便醉夢般濃的化不開地投入你和我,我和你」在〈讓〉「讓風雪歸我,孤寂歸我/讓風雪歸我,孤寂歸我/如果我必須明滅,或發光/我寧願為聖壇一蕊燭花/或遙夜盈盈一閃心淚」等作品都是著重於「個人經驗」的書寫,技巧上較「平直」,只單純的情感抒發,並無獨特的內涵與意義。

〈孤獨國〉孤獨成為他追尋生命意義的必需,他深知孤獨,而表現為一種擺脫孤獨的努力;他之所以展現孤獨的美好,實是為了擺脫孤獨的煎熬。於是詩人將「孤獨國」塑造為一理想世界,那裡氣候迷人:「這裡的氣候黏在冬天與春天的接口處」,這是「觸覺」的美,那裡「這裡沒有峱騷的市聲,只有時間嚼著時間的反芻的微響」具有「聽覺」的美。

昨夜,我又夢見我

赤裸裸的趺坐在負雪的山峰上

這裡的氣候黏在冬天與春天的接口處

(這裡的雪是溫柔如天鵝絨的)

這裡沒有峱騷的市聲

只有時間嚼著時間的反芻的微響

這裡沒有眼鏡蛇、貓頭鷹與人面獸

只有曼陀羅花﹑橄欖樹和玉蝴蝶

這裡沒有文字、經緯、千手千眼佛

處處是一團魂魂莽莽沈默的吞吐的力

這裡白晝幽闃窈窕如夜

夜比白晝更綺麗、豐實、光燦

而這裡的寒冷如酒,封藏著詩和美

甚至虛空也懂得手談,邀來滿天忘言的繁星……



過去佇足不去,未來不來

我是「現在」的臣僕,也是帝星。

整體而言,《孤獨國》的詩是生活又是冥想的,因為他有「徹悟的怡悅,解脫的歡快」,他的詩中充分的展現「無我」的東方精神[1]。

(二)《還魂草》時期(1960~1965)--用典抒情

葉嘉瑩序《還魂草》時說,他是「一個以哲思凝鑄悲苦的詩人」,而且其詩所表現的是一種「自雪中取火,且鑄火為雪」的境界[2]。《還魂草》時期,周夢蝶詩作的哲理成分增加,悲苦成分也與日遽增,理智與情感的對峙與糾纏更為強烈,詩人常藉助深奧的典故、鋪張繁複綿密的意向,加上弔詭句法的大量使用,遂造成詩作的幽深艱澀。因此而洛夫評《還魂草》時則說:「周夢蝶的詩,不僅是處理他的情感表現個人的哲思的態度與方法,而更是一個現代詩人透過內心的孤絕感,以暗示與象徵手法把個人的(小我)悲劇經驗加以普遍化(大我),並對那種悲苦情境提出嚴肅的批評。」[3]

〈菩提樹下〉

誰是心裡藏著鏡子的人呢?

誰肯赤腳踏過他底一生呢?

所有的眼都給眼蒙住了

誰能於雪中取火,且鑄火為雪?

在菩提樹下。只有一個半個面孔的人

抬眼向天,以嘆息回答

那欲自高處沉沉俯向他的蔚藍。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 

是的,這兒已經有人坐過!

草色凝碧。縱使在冬季

縱使結趺者底跫音已遠逝

你依然有枕著萬籟

與風月底背面相對密談的欣喜



坐斷幾個春天?

又坐熟幾個夏日?

當你來時,雪是雪,你是你

一宿之後,雪既非雪,你亦非你

直到零下十年的今夜

當第一顆流星騞然重明



你乃驚見:

雪還是雪,你還是你

雖然結趺者底跫因已遠逝

【賞析】

本詩暗用《指月錄》清原惟信禪師悟道之說,寫有我到無我到真我的過程。詩人一開始便用詰問法問誰是先知先覺,誰能見人之所未見,並能將雪與火這兩種截然不同的物質加以轉換呢?名詩人蕭蕭曾用佛家緣起性空的禪境分析此詩的音節:真正在〈菩提樹下〉這首詩中的雪與火,則是代表了兩個極冷和極熱的煎熬過程,「誰能於雪中取火,且鑄火為雪?」表現佛家色和空截然相異的執著觀念的破除色與空是有無的執著,雪與火則為冷熱感的極端,在雪與火之間往來取鑄的是種歷練的過程,誰能如此呢?「身似菩提樹,心如明鏡台」或許能夠,因此周夢蝶的第一句詩這樣寫:「誰是心裡藏著鏡子的人呢?」誰的心能如明鏡台呢?同在菩提樹下,不一定能成無上正覺,面對蔚藍天空,也只能以嘆息回答一切。[4]

〈行到水窮處〉

行到水窮處

不見窮不見水---

卻有一片幽香

冷冷在目,在耳,在衣。



你是泉源,我是泉上的漣漪,

我們在冷冷之初,冷冷之終

相遇像風雨風眼之



乍醒。驚喜相窺

看你在我,我在你;

看你在上,在後在前在左右:

回眸一笑便成千古。

你心裡有花開,

開自第一瓣猶未湧起時;

誰是那第一瓣?

那初冷,那不凋的漣漪?



行到水窮處

不見窮不見水---

卻有一片幽香

冷冷在目,在耳,在衣。



【賞析】

本詩的題目是取用王維「行到水窮處,坐看雲起時」的詩句,詩人本身曾對這兩句詩有過精闢的分析:表面上看這兩句話,是寫雲和水,好像沒有深意,事實上不然,水和雲這兩種東西是個象徵,是個動象,也可以說是生命的象徵,雲是動的,水是動的生命也是動的。所以他拿雲和水都是來象徵生命,水流到不能再流的盡處,雲剛剛升起這是說最高的真理,生命的盡頭也是生命的開始,生命的開始也是生命的盡頭。水和雲,是生命的現象現象之外,另外有一個東西超乎這個現象之上的至 高無上的真理,這個水也好、雲也好,就用佛家的名詞叫生滅法,雲有飛得時候,水有流的時候,但是,雲有不飛得時候,水有不流的時候,然而另外的最高真理是不受生滅法的約束,他是超然的,永遠在那兒動,但他永遠不疲倦,像老子講的「獨立而不改,週行而不殆」,所以表面上寫的是雲和水,事實上他是寫真理。[5]



(三)《約會》、《十三朵白菊花》時期(1966~迄今)

周夢蝶經過了《孤獨國》時期的苦吟之作,《還魂草》時期的冷冽摯情,似乎給人的感受都是孤獨寂寞,而詩人因著自己生命經歷的不同也有了不同的體會。尤其在一九八0的一場大病之後,詩人的心境有了極大的轉折。他曾自述到:我以前觀念錯誤,以為我生我老病我死,全是我自己的事,與世界無關。經過這番折騰,纔幡然誨悟:人是人,也是人人。……原來活著,並不如我所「以為」的那麼簡單,草率,孤絕與慘切。[6]

所以詩人在進入一九八0年代,詩作在創作上,無論是取材、表現,皆更輕鬆、更生活化了。以平淡的語言寫平常之景,卻產生了最不平凡的境界,加上習佛益深,其禪思哲理之作更見功力。如

<白西瓜寓言>—賦得下弦月

只有瓤;

無子,亦無皮

且永不變味



也不必經歷抽芽開花的過程

也不曉得是誰下的種

剛一想到愛與被愛

那不能自已的美與渴切

白西瓜。唯一的這顆白西瓜

便不能自已的

熟了



是圓滿,招來了缺陷?亦或造物

嫌忌太亮與太白?

經過不可說不可說劫的磨洗與割切

多麼可憐!而今只賸只剩千萬分之一的一瓣了



千萬分之一的一瓣:

薄歸薄,

倒未聽見說誰被誰

一葉知秋的封殺—

除了蟾蜍

這饕餮而無忌憚的

天狗的弟弟



然而然而然而

畢竟畢竟畢竟

還是吐出來了

窈窕依舊,清涼與皎潔依舊

最可口的這邊,恰是早年

被齒及的這邊



更可驚可怪的是:

得瓜者,復為瓜所得

而成為瓜。成為

可圓可偏可半可千江的傳說

<附跋>

七十二年秋某晚,石牌訪友不遇,歸途中,仰見浮雲在天,片月為明,因念人世聚散,苦樂得失,或幸或不幸,帶莫不有其必至之勢,與當然之理;四影蘇軾水月之喻自寬,而出無所用其喜戚耳。又,無遇有天狗噬日,蟾蜍竊月之說,余腹儉,眇不識其所本,聊以寄意而已。



三、參考書目:

《周夢蝶世紀詩選》周夢蝶著,爾雅出版,2000.4.5

《周夢蝶詩壇的苦行僧》劉永毅著,時報出版,1998.9.15

《中國新詩賞析》林明德,李豐楙,呂正惠,何寄澎,劉龍勳著,長安出版,1981.4

《中國當代新詩史》洪子誠,劉登翰著,人民文學出版,1994.12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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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1] 覃子豪〈現代中國新詩的特質〉,文學雜誌七:二,48.10.2      

[2]葉嘉瑩〈序周夢碟先生的「還魂草」〉文星一六:三,54.

[3] 洛夫〈試論周夢蝶的詩境〉,文藝二期58.8.1)



[4]張漢良、蕭蕭合編《現代詩導讀》頁二故鄉出版社68)



[5]見〈詩人與歌者〉(討論會),書評書目六九期,68.1

[6] 《風耳樓小牘》,聯合副刊70.8.3

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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